編者按
人與自然的關系,是文學的永恒話題之一。近日,作家陳應松的神農(nóng)架系列散文集《神農(nóng)野札》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。陳應松長期在神農(nóng)架居住和寫作,在書中,作者筆涉神農(nóng)架森林的珍禽異獸、奇花異草、奇聞異事、奇人怪物,思考和記述著森林自然和生態(tài)人文。
陳應松
冬天漫長,在神農(nóng)架有半年之久,冬天并非一開始就白雪皚皚,萬物枯亡。
初冬。一個金色滿山的初冬,東邊的山脊被太陽照亮,那是一片火山巖,光滑得就像人的禿頭,寸草不生。山脊上,有著不肯化去的斑斑點點的積雪。季節(jié)冷了,積雪悄悄地向峽谷蔓延,就像一個老人的白發(fā),在頭上四處爬動。峽谷明亮得像上了一層釉,紅豆杉、榧樹、銀鵲樹、穗花杉的果實紅了,傘花木、領春木的果實黑了,銀杏的果實黃了,幾棵野柿子樹,枝干上挑著通紅的圓果。
初冬,果實們清點著自己的一生。
一入冬就開始了火籠屋的預熱,在高寒山區(qū)只能如此。冬天突然而至,一場雪,或者一夜風,山岡就吹冷了,樹木就開始凋零,野獸就開始逃散,尋找著山洞和樹洞。在大雪中,它們會死去,靠自己生長的毛皮反抗冬天,這何其艱難。但是,人類掌握了火,再貧窮也能活下去。
火籠屋的中心是火塘,神農(nóng)架又叫火壟?;饓?,多好的名字,但我已經(jīng)說了幾十年火塘,塘也有它的味道。神農(nóng)架冬天就是圍著火塘生活的,火塘上方有一個掛鉤,用來掛吊鍋或吊壺,都被時間熏得烏漆麻黑,整個墻壁也熏成了瀝青色,像是上了一層黑漆。而那個壺,那個鍋——叫鼎鍋,也可以燒水,也可以煮飯,也可以煮火鍋。火鍋是一鍋煮,里面有臘肉、香菇(或者野菌,如松菌、刷把菌、羊肚菌)、木耳(有時是巖耳)、干豆腐、青菜、洋芋,再放一把花椒和大蒜。一鍋煮的香味是一種復雜的、浩瀚的、壯烈的、野性的氣味。臘肉從哪里來,就在火塘的上方,吊掛在屋梁上,有新鮮的臘肉,也有陳年的、木柴一樣、石頭一樣的臘肉。就割一塊下來,洗凈,切好,丟進鼎鍋里。旁邊還可以燒一壺滾滾沸騰的開水泡茶,因為喝了過多的酒。酒是苞谷酒,也有山洞里藏的“地封子酒”?;鹉兀菢涓泶窕?,山里挖的。
火塘也有放在堂屋里,再怎么冷,沒有北方的炕,睡覺時,還是睡床上,冷被窩,或者電熱毯。在過去漫長的年月里,就是熄了火塘睡覺。第二天,再撥燃火?;鹗芹赵诨蚁碌模锩鏁┭笥?,或者紅薯,神農(nóng)架叫苕。第二天,撥開火灰,里面有未熄滅的“火屎”,而洋芋或者紅薯已經(jīng)熟了,熱嚕嚕的,就是早餐了。還會在火塘里丟一些核桃和板栗,板栗烤著會爆炸,叫“爆栗子”,那種聲音是冬天里的驚喜,香噴噴的,還原著冬天的童真。更高的山上,或者住在風口,或者家里有老人,火塘是一年四季不熄的,需要它。還有一個陶質的手提缽子,叫火缽,也叫火伴,將火塘里面的柴炭拈出來,提著烤火。有小孩上學,提一個去學校,手腳不會凍著。
火籠屋,一個黑漆漆的溫暖的房子,熏得人雙眼通紅,咳嗽不止,流淚不停,頭上白灰覆蓋,鼻子里黑灰灌滿。
冬天是村莊的消失,如果你看見從火籠屋里冒出的柴煙,它就叫炊煙。炊煙是鄉(xiāng)愁,但在高寒山區(qū),大雪封山,炊煙代表活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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